第170章 悲悯-《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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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们骑马往外走,带上了那头驴,先去邻村还了。邻村正在办丧事,村口吊着个白色的灯笼。看到她回来了赶紧回村汇报,祝缨道:“都整肃些。老人也死了。”

    夭折的孩子是没有这样的排场的,必得是那个受伤的老人也伤重不治了。村里的人哀戚之色并不浓,倒都有点畅意——早些时间,高闪已将王大虎的尸身运过来示了一回众了。由于天气依然没有冷下来,高闪急着在尸身腐败完了之前跑遍地方,没让他们多看多久就带着尸首走了,也算是报了仇,安慰了逝者。

    祝缨又去拈了香,再给了遗孀一吊钱,然后将驴发还丢驴的人家。这家人早看到自己的驴了,听到一声“发还”,不由自主笑出声来,旋即又强忍着来叩谢。祝缨叹了一口气,对丧家的三兄弟道:“你们三个,以后好好赡养老母,不要让我知道一月三旬下旬养老娘吃亏占便宜这种话!亡父的遗产你们要是分不好,我就给你们分了。”

    三兄弟忙说:“不敢不孝顺。”

    祝缨道:“行了,办事儿吧。”因为凶案,倒耽搁了收割。

    安排完这个村子,继续让河西村里正带路,一路往河西村去,有岔路的时候,她都派赵苏或者小吴又或者童立骑马过去问一下有无案情,又或者丢失了什么东西。问了三四个村子并无异样,只说有一队官军也来问过,但是确实是没有什么异样——除了被官军顺手拿了仨瓜俩枣。

    一行人还没到河西村,丁校尉带队回来了,两下撞个正着。祝缨一向是个看起来十分安静的人,丁校尉见她杀人时心里是敬畏的,跑了一路再回来,看到她那张脸又恐惧不起来,说话却变得十分的乖巧:“大人,常某已经送走了,我亲眼见着他过的河。”

    祝缨道:“有劳。”

    “不敢不敢,怎么也是福禄县的兵,大人又待拿们不当外人,我们该出一份力的。现在要做什么?”

    祝缨道:“去河西村吧。”

    丁校尉才从河西村回来的又要回去,他一点怨言也没有:“我认得路,这边请。”

    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河西村,村里的人不免嘀咕:“怎么又来一拨人?还能不能干点正事儿了?”慑于官军与官府之威,又都不敢大声说。他们村受害最深,青壮也不敢全都下地干活,每天总要留几个在村里守着,弄得风声鹤唳,又耽误正经的农活,心里早把贼人祖宗十八代骂遍了。

    里正跑了回来,大声道:“大人亲自来了!大人亲自来了!已杀了一个杀手叫王大虎的!司法佐再带着尸首示众哩!另外两个人也知道是谁了!”

    村里的人本来将他也埋怨上了:“也是个办事不牢的,出去这几天,尸身都放臭了,还不见他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现在村民又转怨而为喜,都出来迎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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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河西村也有识字碑,识字碑也是立在村中的一片空地上,祝缨就在这里先集合人。这里的识字碑前倒没有柴草,但是有些碑被摸出了点包浆,有的碑就没人理睬。祝缨留意看他们在意的是与些农时之类有关的,也有“识数”用的,颂圣篇实在没人去理。

    她先问:“当日谁是亲眼目睹的?”

    人群里推出来几个老小,老的也有拄杖的,小的也有吓得伏在母亲怀中的。祝缨将常校尉那三张画像拿出来让他们辨认,老人将杖夹在腋下,手理着画像,头直往后仰仔细研究画像:“是他!就是这几个畜牲!”

    祝缨将几个能稍微能说清楚话的人叫来,让他们:“带我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过了这几天,看这办丧事的样子,尸首要么清理过了,要么就开始腐败了,不如先看现场。

    她先到了村边一处屋子,屋子里打起了黑白的幡,一个老人说:“起先是在这里,来了几个外乡人,咱们不知道,他们家叫嚷起来咱们才来看的……”

    祝缨将这里看了一圈,办丧事的人来人往,地上足迹杂乱不堪。赵苏看得眼花缭乱,司法佐比他还不如。祝缨道:“看好,这是王大虎的足印,咱们看过他丢弃的草鞋,只要找出这双鞋印,则与它相近而同进退的就必是同伙。”

    赵苏听明白了,又找出几个草鞋印,但是“同伙的鞋印”怎么找呢?他瞪大了眼睛,只觉得这句话从来没有这么难过。祝缨折了根树枝,又开始画圈,她画着圈告诉赵苏:“你看鞋印的位置、移动的走向。”

    这是最基础的,再有就是其他一些细节,都是祝缨闲时观察而来。

    最后,祝缨指着两组鞋印说:“就是这两个了,以二犯的身高、体重估计,这个是毛六的、这个是娄七的。”

    “身、身高?体重?”

    祝缨道:“高矮胖瘦不同,脚掌落地用力的部位也不同。高个儿的腿长,步幅也会大一些。”

    她说的全是细碎的点,加起来不知怎的就是整个真相了。然后她看了死者,一个老妇人,祝缨和仵作只好站在屋外。小江上前,低声道:“我来看吧。”

    老妇人除了被殴伤,没别的伤口,小江出来禀道:“她下面,脱垂出来了,生孩子时伤的吧。”

    仵作道:“这个不用管。”

    祝缨道:“要管的。接着说。”

    小江道:“是打死的,内脏出血,死的时候会很痛,不过走很快,没痛太长时间。”

    祝缨点了点头,对带路的人道:“好了,老人家,你再说说他们接下来去了哪里。”

    老者道:“这儿。”

    祝缨沿着三人犯案的路线在村里走了一遍,起初三个死伤者是在自家附近,后来就是闻讯而来的人在离家比较远的地方被打死打杀了。地上的血迹大部分已经被清理了,祝缨对司法佐道:“记得宣谕全县,以后再有命案,不可乱动现场。”

    司法佐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被火烧的地方更因救火被水冲得一塌糊涂,比起当年金良家那个优秀的火灾现场,这个可谓难题了。这家没死人,却也比死人好不到哪里去,一家人缩在仅剩的一间屋子里,哭都哭不出来了。

    河西村不太富裕,当时没有闲置的牲口在村中,所以三人是步行逃走的。这让祝缨扼腕,福禄县可供乘骑的牲口比人少,更好认一点,且牲口蹄印会重、又不能控制便溺,容易留下痕迹。

    祝缨又命暂取了一贯钱给这一家:“先拿这个过活。待稻谷打下来了,再重整房舍。”

    三人在河西村里杀了两位老人、三个孩童,又重伤了一个孩童,这个孩童不消说,也是伤重不治了。他们还在这里拿了一把柴刀、两把菜刀、一柄铁叉。

    柴刀是王大虎的凶器,已然被收缴了,现在就剩菜刀和铁叉了。

    祝缨在村子外面又巡了一圈,勉强找出三人是同行出的村子过一个岔路时才分开的。王大虎走的那一条不用去看了,现在摆在她的面前有两条路,选哪一个呢?祝缨随手指了一个方向:“就它了!”

    那是娄七走的方向,也没有什么特别的,纯是因为刚才问口供的时候,王大虎是最凶的,其次是娄七,王大虎虽然狡猾而手辣但杀人就杀人,娄七还会放火。

    一行人循着足迹往前走,看出个方向来之后,脚印有断续也就没关系了,沿着大方向往前追,总是很容易再续上的。娄七走的方向让祝缨不喜欢——他往西乡方向去的,也可以说,是往山里去的。落草为寇当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,那样的话就难办了。祝缨也不敢托大,她对山林远没有平地那么熟悉,未必就能追得上。

    走过了两个村子,也有丢了衣服鞋子和饭食的,也有丢了钱的。丢了钱的人家,骂得尤其的狠。祝缨心道:这钱恐怕是找不回来了。

    说来也怪,王大虎一路杀,娄七走了两处却只是偷些东西,他偷了衣物、鞋子等换上了,但是没有偷牲口。接着,在一处晒谷场,他的足迹到此为止。

    跟丢了!

    随从们大气也不敢出,都怕祝缨面上下不来。祝缨却不慌不忙,道:“叫里正来,打听一下附近有没有生人。唔,对了,这儿离王翁的家很近,把王翁也叫来吧!”

    丁校尉道:“难道是他们藏匿了犯人不成?”

    赵苏道:“校尉,话可不能这么讲。”他与王翁关系并不好,但是王翁与赵家也有些很远的亲戚关系,又同是本县的士绅,面上总要维护两句的。

    不多时,二人都来了。里正连滚带爬,王翁也一脸的灰败。祝缨道:“莫急,问件事儿,不是来问你的罪的。”

    里正道:“大人,是不是恶人逃到小人这里来了?咱们没见着呀!”

    祝缨命拿了画像给他看,里正一脸的为难:“当真认不出来。”

    娄七长得非常泯然众人,从面相上很难让人记住。祝缨又问王翁,王翁也沉声沉气地:“不曾见过。”

    祝缨问道:“有脸生的人搭车么?”

    王翁马上回道:“没有!”

    祝缨与赵苏对望一眼,王翁答得可太快了。里正从中圆场,道:“天儿也快黑了,大人,您今晚往……哪儿歇下呢?”他瞥了王翁一眼,王翁竟然没有搭话。

    祝缨道:“不拘哪一处,没有那么多讲究,能住得下就行,这么些个人呢。”

    里正道:“好嘞,您这边请。”

    祝缨等人与这两人往村中走去,王翁的家不与乡民住在一起,他的庄园有差不多半个村庄大,一条路将王翁家与村民隔开。

    随从中有人低低地哼了一声:“有什么了不起,竟不把大人放在眼里!他的房子很金贵么?”

    话也只能这么说说,因为真的算比较金贵。

    哪个村都不会特别的富裕,福禄县这样的穷地方更是如此。文人写村民杀鸡宰豚置酒招待,这个“村人”就很有讲究了。比如说顾翁,他身上无官无职,说好听是“士绅”,严格说他也是“百姓”。而县城集市上卖橘子一文钱十个还要数半天的夫妇也是“百姓”。

    若要以为“百姓顾翁具酒款待路人”就是普通百姓的生活情况,真是要被坑死的。

    老农为了一头驴而招待一个陌生人的时候,祝缨没有责怪他也是因为这个,太穷也太缺这个了。

    王翁户籍算本村的,但是他的庄园与普通的村中富户的村子差别还是很大的。这样的房子不招待县令,无怪衙役们要为祝缨打抱不平了。

    祝缨自己倒没有抱怨,她低声对小江道:“呆会儿你同这村里的妇人聊一聊,问问王翁家发生了什么事。”

    就这些乡绅,日常巴结还来不及呢。现在没接茬儿,必有蹊跷。

    小江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那边里正张罗着收拾自家的屋子来款待祝缨,村口又来了一队人,带队的人进村就问:“老师呢?”

    顾同!

    此时秋收的假还没结束,他在放假中,高闪将王大虎的尸首游街过了县城,顾同就坐不住了,跟顾翁回了一声就追了过来。

    见了祝缨之后就抱怨:“王阿翁怎么让您住这儿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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